陳樂民
防拷最近翻看《明史》至《佛郎機 ( 葡萄牙 ) 傳》 , 有兩件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。一是大 炮;二是蓋房子。明朝時候的人不知道葡萄牙人是從哪里來的 , 稱之為“佛郎機”;在海上邂逅了帶著火炮的商船 , 與之交手時吃了虧。以后再遇見這樣的船和炮 , 便叫 :“佛郎機來了 !”中國雖然是火藥的發明者 , 卻沒有見過這種玩藝兒。當時帶兵跟葡船相遇的海道副使汪鋐于嘉靖二年奏疏云 :“佛郎機兇狠無狀 , 惟恃此銃與此船耳。銃之猛烈 , 自古兵器未有出其右者 , 用之御虜守城 , 最為便利 , 請頒其式于各邊 , 制造御虜。 “明世宗御 批 :“許之”。
防拷為了仿造葡炮 , 汪派人借收稅之機到葡船上悄悄地與在船上做工的中國人楊三、 戴明接觸 , 因為這兩人“備知造船鑄銃及制火藥之法” 。楊三等因被許以重賞 , 便以小船引接到岸 , 中方即依法制作。明人嚴從簡《殊域周咨錄》、胡宗憲《籌海圖編》都記錄了那“銃”是怎樣的 , 那船是怎樣的 , 等等。至于火藥 , 肯定不是我們放煙火的那種??梢娫谑兰o初的中國 , 這些玩藝兒還是見所未見、聞所未聞的??磥?, 汪鋐造炮沒有什么實績。所以后來徐光啟受命練兵在奏折上還是建議要到澳門去買葡炮。
防拷至于蓋房子 , 明朝人誰也沒有見過歐洲的房子是什么樣子。但是可以從葡萄牙人開始在澳門落腳的情景了解個大概。
防拷《明史》中說 , 葡萄牙人借晾曬被風濤漬濕的東西上了岸 , 漸漸地在濠鏡 ( 澳門 ) 蓋起房子。那些房子是“高棟飛甍 ,櫛比相望”, 這也許是當時中國人所見到的“西洋景”。
防拷幾十年后 , 利瑪竇來到中國 , 對中國和歐洲的建筑物作了一個對比。他說 :“從房屋的風格和耐久性看 , 中國建筑在各方面都遜于歐洲?!?他認為 , 中國人只是為自己蓋房而不是為子孫后代 , 歐洲人則遵循他們的文明的要求 , 似乎力圖永世不朽。 ( 《利瑪竇中國札記》 ) 記得有一次看到報上一篇文章說 , 十八世紀是西方超過中國的分界線。這話雖嫌籠統 , 但分明是說在此以前中國是“超過”西方的。所謂“超過”是指什么 ? 指“國民生產總值”? 我是一個看見數目字就頭發昏的人 , 何況這種“總值”還需要種種專業知識 ! 不過我從小就被教導我國古代文明何等漪歟盛哉 , 七十多年了 , 那種以古為榮的心理似乎仍在某些地方飄蕩。至于我 , 至少上面提到的火炮和蓋房子在十六世紀已顯出不如人了。
防拷十五六世紀是歐洲土地正在綻發近代科學思維的時代――哥白尼、刻卜勒、布魯諾、伽利略的時代。利瑪竇帶著這個時代的印記到中國來了 , 既帶來了天主教義 , 也帶來了天文學、測量學、幾何學、水利學……徐光啟、李之藻等晚明士大夫本著“一物不知 , 儒者之恥”的精神 , 向傳教士們認認真真地學習科學知識。徐光啟向利瑪竇學習歐幾里得幾何學 , 每日下午詣利氏寓所 , 請 “口傳 ,自以筆受焉。反復展轉 , 求合本書之意、、、凡三易稿?!焙髞碜g成《幾何原本》六卷。他說 :“下學工夫 , 有理有事 , 此書為益 , 能令學理者祛其浮氣 , 練其精心……故舉世無一人 不當學。 ”接著他又據利瑪竇口述筆錄《測量法義》、請教“水法”, 以為“悉皆意外奇妙 , 了 非疇昔所及?!?所以 , 至少在徐光啟所贊不絕口的這些科學 , 為中國當時所無。
防拷利瑪竇眼中的中國“科學”是相當之不科學的。例如他發現中國很看重天文氣象 , 但是 “中國天文家卻絲毫不肯費力氣把天體現象歸結為數學計算。他們花費很多時間來確定日月蝕的時刻以及行星和別的星的質量 , 但他們的推論由于無數的錯誤而失誤。 ” 他說中國誠然有些數學科學知識 ,“但這些知識很少是以確切的數學證明為基礎的。 ”
防拷利瑪竇等人對徐光啟等幾個有數的士大夫可以說起了“啟蒙”的作用。只是徐光啟等人勢單力孤 , 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 , 根本不可能形成氣候。然而 , 利、徐的交往已反映出彼時中西之間的時代差距 : 西方已進入科學思維和技術發明的世紀 , 而中國瞠乎其后是極顯然的。
防拷我這篇短文無非是想說 , 在十六世紀中國已明顯落在后頭了 , 不必等到十八世紀才 劃這條時代差距的界線。
防拷那么十六世紀以前呢 ? 西歐已經有了告別中古的文藝復興 , 中國則無。再向前推呢 ? 法國年鑒派的史學家布羅代爾說 , 西歐是從十三世紀開始向新世紀挪動的 ; 順便說中國 卻在這個世紀停下來了。中國為什么停下來了 ? 布羅代爾說他說不清楚 ;只是提了個問 題。布羅代爾的書很好看 , 不過他偏于講物質文明、生產力和市場交換等等 , 思想和精神方面涉及比較少 , 所以他無法說清。
防拷(摘自2005 年 1 月 17 日《文匯讀書周報》 ) |